“会开车吗?”
“会。”快递员看着宋先生抱着陈白露从楼上走下来,一团乱发,两条白手臂垂着。
“钥匙在我左边口袋里。出了武康路向左转,第二个红绿灯旁边就是医院。”
是重症肺炎引起的感染性休克,再加上脱水。大剂量的青霉素打下去,她体温降了下来。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天一夜,她有时候是睁着眼睛的,但是似乎并不清醒,她的视线聚焦在一个空洞的地方,看不见医生,也看不见护士。护士手生,打点滴的时候几次找不到血管,手背上鼓起一个大包,血水也喷了出来,她也并不觉得疼,只是木木地盯着那个空洞的焦点;她更多的时候是昏睡的,头歪在枕上,眉头和嘴唇都紧闭着,像是很吃力的样子,又突然朝另一侧歪去,脖子扭得咯咯作响。她时而平静,睡得像婴儿一样安稳,时而又哭出来,一滴一滴的眼泪润湿了睫毛,在脸上画出一条细线。
医生把电脑里的病历给宋先生看:“她两年前就得过重症肺炎引起的感染性休克,这次是复发。上次是在老挝感染了病毒,比这一次更凶险,是进了ICU的,你看,这是在北京的记录。”
“原来肺炎也会这么严重?”
“这次幸亏你送来得及时,再晚一天,别说肺炎,光脱水就能要了她的命。”
又过了一个白天,陈白露就从病床上坐起来了,体力还是虚弱的,但精神不错,她扒拉着医院的盒饭,问里面为什么只有两片肉,青菜却有这一大盒,她只是生病了,又不是变成了兔子。
宋先生边切橙子边看着她笑,心想年轻就是这样好,从濒死到挑剔饭菜只隔了一天一夜。
医生同意她出院后,宋先生带她回家,他本想让陈白露搬到他的公寓里住一段时间,但陈白露不同意,他也不好坚持,回到武康路的公馆,那面砸碎的落地窗早就被宋先生吩咐小郑来修好了,但是宋先生又叫了清洁工来打扫一遍,免得有遗落的玻璃碎片藏在草坪和地板的缝隙里。
陈白露变得非常黏人,也许是病中会对身边人多生出一些依赖感,她那么温柔,抱着宋先生的腰求她让自己再多吃一碗排骨;她胃口变得非常好,像个发育期的少女,用惊人的食量填补着身体的亏空。她撒娇的样子那么娇憨,她大口吞咽食物的样子那么可爱,这些动作使宋先生想起他的女儿Grace,于是又生出一些男女之情以外的怜爱来。古人说的幼人之幼,也许就是像宋先生此时一样,想到Grace有一天也会长到陈白露这么大,也会遇到成年人的烦恼与失落、危机与打击,如果那时候也有人能帮她添一碗饭,那也是她的幸运了。
宋先生和陈白露说起Grace,这是一种新鲜又有趣的感受,因为他从前从未有女性友人可以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他的女儿,曼迪虽然关系亲近,但她决定做一个不婚主义者的原因之一是她讨厌小孩。
宋先生说Grace是他的全世界,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全世界,他如果失去了Grace就一无所有,连活着也没有意义了,如果他让Grace失望,那么他便是一个失败的人,一切事业上的成就都一笔勾销了。他害怕Grace对他失望,她长得那么快,像春风吹过的竹笋,好像每次见到她都长高了一截似的,很快她就能演奏小提琴、读大部头的书、长成一个被小男生们搭讪的姑娘,她会有自己的世界观和判断力,她会用自己的眼睛审视父亲,到那个时候,他希望Grace眼中的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,一个著名的慈善家,一个把身边的朋友、家人和员工都照料得很好的值得尊重的人。
“你一定是的。”陈白露说。
“万一呢?”宋先生惨然一笑,“谁能保证我能一直平安顺利呢?这个行业里谁的身上没有背负着原罪,如果我破产了、入狱了,或者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发生
呢?”
“不会的。”
“连我都没有这样的自信了。想想吧,假如坏事真的发生了,谁会站在我这边,”他伸出一只手来扳着手指,“我的父母、前妻,三五个朋友,还有员工里的大部分吧——我不敢说全部。只有这么几个人会理解我、同情我,其余所有人都会高兴地看我一败涂地。只有这么些。”
“还有我。”
宋先生看着她。
“我也是站在你这边的。我不问是非对错。没有那么分明的是非对错。我站在你这边。”
“我的女儿呢?她会理解我吗?”
“也许一时不会,等她长成大人,多经历几番人情冷暖,她会理解的。你不要这样悲观,我也曾经很不理解我的爸爸,在我最难的时候……”她哽咽了,“我有过很难的时候,我向他求助过,那时候我以为父亲保护女儿是天性,所以没有把我的难处讲得很具体,他没有理解,他以为只是小孩子的娇气,他放任我一个人在外面硬扛着,等我把这件事扛过去了,我发现自己的心就像……就像这片面包变硬了一样。他缺席了这个过程。
“后来我看过一个亲子节目,一些爸爸带着自家的小孩来参加电视台的综艺节目,他们把一个爸爸藏了起来,大概是要做什么节目效果,那个小孩子,只有四五岁吧,从房间走到院子里就发现爸爸不见了,他在原地转呀转的,对着镜头说:‘我爸爸怎么不见了?他刚才还在这里。’我哭得多伤心啊,在我困难的时候你缺席了,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后来遭遇了什么。
“我现在的性格有一点骄纵,就是小时候被溺爱留下的痕迹。小时候我家有一个很大的花园,比这一个还要大得多,院子里种着成片的玫瑰,我那时候刚刚模糊地记事,两岁或者三岁,已经知道这片玫瑰园是我爸的心头爱,园丁浇水浇迟了都会被骂。有一天我不知道在想什么,把开好的花都摘了,扔在地上乱踩,然后想起园丁被骂的样子,自己先吓哭了。我爸爸回家后先是发脾气,问谁把花园糟蹋成这样,听说是我,立刻把我举得高高的,抱着我说:‘我女儿力气这么大呀,都能摘花了……’这件事之后我就知道了,什么玫瑰花呀,什么好东西呀,都不如我重要。
“后来上了小学,我有了一些很奇怪的兴趣,觉得玩拳击很酷,我爸爸给我请了一个拳击教练。其实只是练一练姿势,不真打的,所以我觉得很没意思,总是东一拳西一拳地招惹老师,有一次把人家招惹急了,还了手,现在想起来也不是有意的,不过那拳还是打重了,我的半张脸都肿了起来,回家撒泼打滚,一定要我爸爸去教训那个老师。那时候我爸爸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,那个老师也吓得不轻,可是我爸说着不是人家的错,任凭我在地上滚了多少圈也不理。那时候我才知道,原来我也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。
“读大学的时候我爸爸已经失势很久了,家里也没有钱了,但是我在北京过得非常快乐,因为我当时的男朋友是一个有名的公子哥儿。后来我们分开了,结局很不公平,当然人与人交往,本身也不能追求公平,我接受这样的结果,但是仍然很难熬,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垮掉了,可我向他寻求帮助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做。我当时住在一个很老的爬满爬山虎的公寓里,那是我家仅剩的合法财产了,那时候还在上学,不能出去找工作,几乎身无分文,每天让楼下的小吃店送一碗八块钱的炒饭,就是一天的伙食。这样过了不知道多少天,老板来送饭的时候给了我两个饭盒,一个里面是炒饭,一个里面盛着半个水煮的圆白菜,老板说:‘也要吃一些蔬菜呀姑娘……’我那时候已经很多天没有下楼了,那天之后我就决定要出去走走,是好是坏,是对是错,先向前走了再说。
“一转眼我就变成声名狼藉的交际花了。又过了几年,我搬到上海来,买了这个房子,去游戏公司上
班,外人以为我坐在格子间里描线是自甘平庸,其实我做得很高兴。如果你没见过过去的我,当然无法理解现在的我。有一年的中秋节我回到爸爸妈妈的家,我爸那个时候宣称自己戒烟已久,其实我每天都睡得晚,午夜时候总是听到他偷偷溜到阳台上去,能去做什么,当然是抽烟,可我没有揭穿他。那天爸妈都睡了,我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,看的就是那集亲子综艺,四五岁的小男孩,在原地转着圈圈找爸爸……我哭了很久,后来关了电视,在客厅里坐着发呆,一不留神就过了午夜,我爸从卧室里偷着往阳台上走,我想回自己的房间也晚了,只能悄悄地坐着,我爸走进客厅看到我,尴尬得不得了,因为他手上还捏着烟盒呢!他愣了一会儿,问我:‘会抽吗?’我其实不会,但是我说好,他给我点上一支烟,打火机一亮,我就原谅他了。
“那是一场成人仪式的交接。我才知道没有一个人是需要对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任的,爱人、子女、朋友,都不必。没有谁的离开或者缺席是需要被指责的,一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,完全是自己的原因。恨意是庸人自扰,但善意应该被感激,我后来常去那家卖炒饭的小吃店点上很多东西,老板已经不认识我了,但是我不会忘记他。”
“陈小姐!”宋先生叫来的清洁工人在楼下喊,“玻璃已经清理干净了。”
宋先生走下去付钱,看到快递员扔进来的包裹还在墙角放着,被工人当作垃圾,差点丢掉。是这个包裹救了陈白露呢,宋先生用两根手指捏着它跑上楼。
陈白露说:“什么东西?你帮我打开吧。”宋先生撕开那被工人踩踏过的破破烂烂的包装袋,是一条暗红色的长裙,裙褶里缀满了碎钻,星星点点的,沉甸甸的。
“呀!”陈白露说,“珠雨田从哪儿找到的,我以为把它弄丢了。”
她像抱着稀世珍宝一样抱着它回了卧室,丢下一大桌吃得乱七八糟的饭菜。
夜深了,她很快睡着了,宋先生睡在楼下的客房。客房从来没有人留宿过,所以平时也当作一个花房来用。许多植物的香气混合着,冷气吹在上面,还有叶片摩挲的沙沙声。宋先生好像睡在丛林里一样,半睡半醒间,还有小河淌过。
他想起刚才吃消夜的时候应该顺便谈一谈未来的,但是她埋头吃着面,连汤都喝光了,额头上渗出细汗来,两腮吃得红扑扑的。她吃得那么香,任谁也不忍心把她从单纯的食欲里拖出来,说一些甜蜜又严肃的话题。
不急。他心里想,还有明天,明天再谈也是一样的。
门缝里透出一点橘黄色的光,是客厅里那盏书灯还亮着。他走到客厅里去关灯,先站在客厅的边缘看着,这干净又朴素的小公馆,一如它的主人的风格,无论有多少浮华的传言,都像这座公馆的外表一样,外表只是外表。
她白天看的一本书还扔在椅子上,书皮翻了一半过去,是一本版本很老的《茶花女》,译者满口白话文还未发育完全的样子。宋先生把书皮整理好放到一旁的桌子上,在按灭书灯之前的一秒钟,书里掉出一张照片来,飘飘地落到地板上了。
他把照片捡起来,那是碧蓝的天和无边的海,一艘甲板雪白的游艇,影影绰绰地有许多年轻人。画面的中央是一个穿着深红色长礼服的女孩,半长的头发扎起来,露出雪白的后背。他只看那背影就知道是陈白露,那件深红色的长礼服,裙褶里缀满了碎钻,就是珠雨田从北京寄来的那一件。
照片上的她抱着一个男孩的腰,头埋在他的怀里,男孩个子很高,比陈白露还要高出很多,他抬着下巴看着远处的大海,手扶在陈白露的肩膀上,但是那神态,或者肌肉的走向,或者只是观者的直觉吧,不像把她揽入怀里,更像是推开她。
宋先生在灯下愣了一会儿,把照片夹回书页里,心想:这个人就是陈言吧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