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玄微终究是进到谢慈的梦中,到了这梦里,他的心魔才算是消解些许,恢复几分理智。只是他也没能想到,这场梦的开端竟是苍梧山下那座燃烧的塔林。天魔用尽全力,做最后一搏,眼见冲破了那道屏障,正要逃窜,塔林猛地燃起冲天的火光,无数的碎片迸射向四面八方,凛冽剑光绞碎了天魔的妄想,凤玄微在谢慈的梦里看到了远处的另一个自己,满脸惊愕。火光熄灭,四周陷入一片黑暗,听不到声音,也感受不到冷暖,这里的时间都凝滞了,仿佛过了很久,又仿佛只是过了一个普通长夜。直到一道虚弱的女声响起,那声音咳嗽了许久,越来越低,听起来是个将死之人,她轻声感慨说:“我幼年时看了许多的话本,话本里的那些鬼魅精怪不管是大的,还是小的,到最后都想要做人,可是在这乱世之中,做人有什么好呢?”伴随着浅浅的叹息,她说:“做人太苦了,如果真有下辈子,我想做路边的树,要做田里的草,我再不要做人了。”随后响起是一个男人的声音,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的伤心,身体情况也不比那女子好出多少,他轻轻说:“可做草木又有什么好呢?要遭人踩踏,被走兽啃食,一场雷雨一场霜降,要我说,不如做块石头。”女子思索片刻,她语气中满是憧憬,她说:“那就做石头,做悬崖峭壁上的石头,做深海淤泥里的石头,做地底下千年万年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石头,多好啊。”随后凤玄微就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浇在他的身上。是血。这里是阿慈的梦,他能感知到的一起都是阿慈正在感知的。其实与其说这是他的梦,不如说这是他自己都遗忘掉的回忆更为恰当。或许是因为听到这对男女的对话,他才真成了一块石头。那时候阿慈还没有完全生出灵智来,大多时间都用来沉睡,偶尔醒来,听着树叶沙沙,水流潺潺,便觉满足。在多年后的某个晚上,月色皎洁,繁星璀璨,一道雷声轰隆炸响,春雨淅淅沥沥,石头忽有所感,身体微微颤抖起来。他无法言语,做不出表情,凤玄微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欣喜,却不知他在为何高兴。只是不久之后,他便又沉睡过去。再醒来时,他被人移到室内,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香气,凤玄微知道,那是人间香火的味道,琢光派的第三代掌门在屋子里踱来踱去,不停地抱怨最近自己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多了,请求老祖发一发神通,为他生生头发。最后也不知那位掌门的头发有没有生出来,石头沉睡的时间越来越短,当然这种短只是对他而言的,对众多凡人或者修士来说,他的一觉是他们的一生。凤玄微在谢慈的梦里听得不少琢光派的趣事,这些趣事后来阿慈也对他们说过一些,只是那时候凤玄微并未留心。后来,石头被盗走,又被随手丢弃,有人捡到他,把他放到投石车上,用来攻城,将他高高的抛掷,随后重重落入湿润的泥土中。这一战死了太多的人,原本繁华的城池一下子寂静下来,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听到一声犬吠,看到一缕炊烟。这一战也成全了谢慈,滚烫的鲜血倾洒下来,他终于不做石头,化了人身,梦里的画面总是断断续续,并不连贯,阿慈想到哪里,梦便回到哪里,很不讲道理。凤玄微曾在生死境中回溯过之后的那一段的时光,如今他以阿慈的视角重新去看这段过去,看他初入人世,不通世情;看他装傻卖痴,换得好处;也看他无心无情,却死在生死境中……凤玄微以为这场梦到这里便是终结,然生死境中的风雪在刹那间全都止息,风云变幻,无人可算透天机。一转眼,他来到瀛洲。瀛洲之上,紫薇宫中,此后,谢慈的梦境之中就全是凤玄微那时的身影。天河上面飞扬着大朵大朵的白花,光影交横在墨色的屏风上面,凤玄微怔怔地看着梦中每一个场景的变化,脑中一片纷乱,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正常思考,仿佛心魔纷拥而上,将他拽入那无止境的漆黑深渊。阿慈的梦里为何会出现这些?他在自己身边跟了多久呢?他现在是否还在他的身边呢?凤玄微想扬起嘴角想笑一笑,原来阿慈在他身边的日子比他以为的还要长一些,然所知所感全是苦意。那么长的时间,自己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阿慈的存在,是他神力微薄,是阿慈并非凡人,还是天道在有意遮掩?阿慈跟在他身边的时候,有没有怪他看不到他?凤玄微能想象到阿慈那张布满委屈的脸,他的眼睛上蒙着潋滟的水光,眉心一点红痣似朱砂点就,随他皱起的眉微微变化,凤玄微一想到此,便心疼得厉害。梦里凤玄微每次提起赫连铮的时候,他的声音都会格外地重些,听起来有些怪异。这是谢慈的梦,他一定很在意这件事,凤玄微听着那一声声“赫连铮”觉得有些好笑,又不知自己怎样才能安慰到阿慈,他一定是气坏了,怪他总想着赫连。凤玄微心下正思索要怎么哄他,梦里猛地刮起大风来,可以清晰听到窗外枝干吱嘎摇晃的声音,紫微宫里的场景开始扭曲,铜镜碎片散落一地,反射出奇异的光点,凤玄微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,他想要阻止,想要停下这场对阿慈来说过于残酷的梦,可梦里的他却先出了口。那是过去的凤玄微亲口说出的,不要再看到他。是他先不要再见到的阿慈的。紫微宫的大风终于停息。于是,阿慈就这样走了。他们再也不必相见了。他回到生死境里,做回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。凤玄微的话果真应验。他不要看到他,他再见不到他。有什么声音在凤玄微的耳畔响起,那声音清脆而响亮,听在耳中,却是极为沉闷的,像是寺院里的钟杵,重重敲打在他的耳膜上。他在一瞬间被抽去所有生气,魂魄佝偻成一团,如同一只在沸水中缓慢死亡的怪物。苍梧山下的那座塔林再次燃起熊熊烈火,火光照亮头顶的那片天空,无数的碎片在烈火中融化。一切又重头开始。就仿佛这天地间真的有重来的机会。在这场周而复始的梦里,凤玄微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意识,他来到阿慈的身边,和他一样来做石头,他要比他大上一点,陪在他身边,为他遮一遮风,挡一挡雨。他们两块石头从此相依相偎,到天地末日,万物凋败,是不是也算是圆满。冬天悄悄地来了,小小雪粒从天空飘下,转眼间就在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。瀛洲上的仙君们听说帝君入魔,凡是没有公务在身的,都下了界来,想看看自己能为仙君做些什么。赫连铮看向突然出现在庭中的这数十位仙君,心中大惊,他师父到底是什么身份,竟可以让这么多的仙君前来为他护法。他又一次想起他在苍雪宫里召来的那册命簿,那命簿与他当日在酆都翻阅的似有些不同,赫连铮隐隐有了猜测。众多仙君不敢有片刻耽搁,全部围坐在凤玄微的四周,为他护法,各色神光交织,生出大片霞光,笼罩了整个庭院。凤玄微本就入了魔,如今又因同心咒入了梦去,要唤醒他实非易事。众仙君不知最后结果到底会如何,全都竭力而为,他们这一坐便是三天三夜,这三天来,又不断有新的仙君从各地赶来,为凤玄微护法。直到第四天的黎明时分,凤玄微终于从同心咒的梦里醒来,他睁开眼看见满院疲惫的仙君们,有些怔忡,就在刚刚,他还在梦里陪阿慈一起做着石头。他定了定神儿,不必仙君们开口,凤玄微便已明白发生了什么,他低声道:“心魔缠身,神力溃散,是我失职,对不住各位。”“尊上实在不必自责,”宁渡起身,走上前来,对他道,“这天下并非您一人之责,当年在苍梧山您已舍弃太多,如今该是我们尽力的时候了。”叶问渠道:“尊上,这天下还有我们呢,您别太担心了。”众位仙君跟着一起附和。赫连铮也走过来,他对着凤玄微坚定道:“也还有我,师父,是我没有照顾好阿慈,我一定会想办法想阿慈回来。”凤玄微看过仙君们有些苍白的脸,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赫连铮的脸上。赫连铮对上他的目光,他顿了一顿,继续道:“师父,我去了一趟琢光派,查到一些往事,或许与阿慈有关。”说完,他将那本剑谱送到凤玄微的面前。凤玄微接过他递来的剑谱,只翻看了两页便合上,道:“我大概已知道他的来历。”第48章 一轮红日自东方天际冉冉升起, 万丈光芒喷薄欲出,逼退漫漫长夜,地上的积雪还未融化, 北风一吹, 扬起漫天的雪粒。赫连铮问道:“师父,您知道要怎么唤醒阿慈吗?现在我能帮您做些什么吗?”凤玄微低头望着怀中的石头,神色不明, 长发垂落,遮挡了他半边的脸颊,他回道:“不用了, 剩下的为师一人来就可以了,如今人间多难,荆棘塞途, 悲声载道, 有些事为师做不得了,你若心有余力, 便多做一些。”赫连铮点头应道:“我知道。”凤玄微嗯了一声, 继续道:“那剑谱你好生练着,有不通的地方可以回来问为师。”赫连铮抿着唇有些犹豫, 那剑谱他其实已经练了第一重,他本意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其中悟出找回阿慈的办法, 但如今他师父已说了阿慈的事他来解决,他再厚着脸皮练下去多少有些对不住应掌门对他的信任。他想了想, 还是对凤玄微道:“师父,这是琢光派的秘籍。”凤玄微却道:“没关系的, 此事日后为师去与琢光派说。”赫连铮仍旧心有踌躇。凤玄微道:“再不行, 到时让你师弟去说。”赫连铮愣了一下, 看了看左右,压低声音向凤玄微问:“阿慈真的是琢光派的那位老祖啊?”凤玄微没有说话,大概是想到梦里他跟谢慈一起在琢光派的点月阁里听到的种种趣事,这么久以来,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点笑意,只是转瞬不见。他的手指在石头上轻轻摩挲了几回,即便阿慈醒了,愿不愿意见他还是未知。他心中微叹,手掌落在石头上面,抬头对庭中仙君们道:“今日之事,实在让诸位费心了。”宁渡道:“尊上言重,接下来若还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,尊上但说无妨。”凤玄微道:“我这里没有什么需要诸位的了,人间形势危于累卵,祸福变化只在旦夕,接下来诸位要多加小心。”宁渡沉声道:“浩劫已至,大厦将倾,解民倒悬,扶倾济弱,我等当仁不让。”凛冽长风吹落枝上白雪,园中角落盛放出繁茂红花,庭中众仙君齐声道:“当仁不让!”他们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。不久之后,这些仙君们陆续离开,赫连铮见凤玄微一切安好,也前往酆都,去杀那里新诞生出来的许多异兽。如此,这青州的小楼里只剩下凤玄微一个能说话的,天地都寂静下来,他们一人一石仿佛被凝固在时光之中。夕阳在天边织出大片五彩的锦缎,抛洒出来,映得这惨淡的人间都温柔许多,凤玄微坐下檐下,低头看向怀中的石头,他低声喃喃道:“……主杀伐,见血则喜。”他拿出一柄匕首,在手腕上轻轻划下一刀,皮肉绽开,温热的鲜血流淌下来,浇落在石头上,很快就被石头吸收,只留下表面一点干涸的血迹。凤玄微看了一眼手臂上的口子,将怀中的石头抱得更紧一些。几日后的晌午,叶问渠一身白衣染血,匆匆来到青州。这一日天气晴好,院中积雪都已融化,叶问渠刚一进来就看到凤玄微在他自己的手腕上划下一刀,鲜红的血涌出,他的脸色苍白,嘴唇也无多少血色。叶问渠悄悄走过来,见凤玄微手臂上还有许多没有愈合的伤疤,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,这段时间尊上不知这样喂过多少回了。凤玄微听到声音,抬头看了他一眼,问他:“来了?是什么事?”叶问渠道:“是关于极乐棺的,有几位仙友不慎掉了进去,我不知要怎么才能救他们出来。”如今凤玄微神力衰微,连翻看酆都的命簿都无法做到,只能做些简单的推衍,但他毕竟活得比较久,知道的事总要比这些仙君们多些。凤玄微道:“不用担心,等到月圆之时,他们自会出来。”今日是冬月十三,一两日后便有月圆,知道仙友们不会有大碍,叶问渠总算松了一口气。他没有马上离开,看着凤玄微那张愈加苍白的脸,叶问渠心中的愧意又多了几分,他总觉得是他当日在尊上面前非要提起他的这位小徒弟,才会惹得尊上心魔缠身。他提议道:“尊上,如果一定要以血来喂养他,不如用我的血吧?”凤玄微抬头看了叶问渠一眼,道:“用你的血做什么?你好生去处理那些魔气吧,他与我于天地同生,我的血比较好用。”叶问渠眨了眨眼,表情中透出些许困惑,问道:“我好像不太明白您这话的意思,能跟我说一说吗?”凤玄微没有作答,他停了一会儿,又补充道:“况且这次是我惹他生气了,这样能让他消消气也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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